当代作家李延国:我的穆斯林兄弟
作者简介:李延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原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成员,曾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报告文学《废墟上站起来的年轻人》获第二届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并改编为电影剧本);
长篇报告文学《在这片国土上》获第三届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文学大奖;
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大趋势》获第四届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入选中国改革开放以来30部优秀报告文学,现陈列于中国作家文学馆;
长篇报告文学《走出神农架》获“中国潮”征文一等奖;
短篇报告文学《穆铁柱出山记》刊于《体育报》、《新华文摘》(后改编为电影);
长篇报告文学《根据地一一共产党人不可忘却的记忆》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与李庆华合作);
《人民日报》共发表24个整版报告文学(短篇);
出版报告文学集和专集:《在这片国土上》﹑《虎年通缉令》﹑《中国农民大趋势》﹑《中国的亿万富翁》﹑《亚洲王之剑》﹑《望长城》﹑《东方老墙》、《钢铁铸造的岁月》(长篇﹑与许晨合作)、《无衔将军》(长篇报告文学﹑与许晨合作)、《试剑》﹑《警醒后的奋起》《财富的尊严——蒋震传》等。
我的穆斯林兄弟
——怀念张兆涵
作者 李延国
(张兆涵)
友谊可以延长人的“寿命”。
如果有友谊相伴,你的生命将是完整的。朋友了解你的过去,甚至你童年的天真、少年的顽皮、青年的英俊。朋友了解你的个性、爱好、长处、短处,快乐与悲哀,以及酒量的大小和饮食的口味。
当你白发苍苍、老态龙钟时,和朋友守望在一起,连相互调侃、揭露当年的糗事,也带着一种血缘般的亲情。反之,如果你在壮年时移居他乡,就等于遗失了生命的一半,邻居只知道你是一个中国人或北方人,他们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阅读你,或者根本就不愿了解你,你前半生的一切都似乎没有了意义。
友谊还可以拓展人生的宽度。
30多年前,在省里的一次会议上,我认识了长得极像英国首相丘吉尔的毕德利,他是菏泽市的专业作家。后来我到菏泽地区的东明县,创作报告文学《穆铁柱出山记》,因他而结识了一大批菏泽朋友,其中有两位是回族兄弟,一个是菏泽文化馆长张兆涵,一个是在民委工作的马惠亚。令人没想到的是,因为这些朋友,我结束了十多年的单身生活,竟成了菏泽的“客”(女婿),菏泽竟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1988年,张兆涵家)
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的两位穆斯林朋友,如今却阴阳两分。马惠亚虽然已到退休年龄,但因其才华和工作需要,现任菏泽市伊斯兰教协会会长、省伊协副会长。除忙于本职工作外,仍如年轻时,乐于助人,事无巨细,有求必应。尤其在菏泽地区八万回民心目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而张兆涵却不幸英年早逝,离开朋友已有十六个春秋。哀之!痛之!悼之!惜之!念之!
张兆涵的音容笑貌仍清晰如昨。但却无法呼唤他、触摸他。
张兆涵与我同庚,属羊。我大他几个月,他也随朋友们喊我“李大哥”。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家宴上,家宴是为我而备,许多朋友作陪。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亲和、稳重、热情、身上透着艺术气质。他有着古希腊雕塑“大卫”一般英俊的面孔,身材高大挺拔,在我心目中,他倒像一位兄长。“李大哥,你喜欢吃什么?”“李大哥,这菜合你口味吗?”喊得我有些不安,时间久了才习惯下来。
人们只知菏泽是《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将的聚集、活动之地,民风彪悍、刚毅,是武术之乡。却少有人知道菏泽也是书画之乡,艺术人才辈出。饭后,张兆涵拿出他的一部分书画作品让我观赏。没想到,一直奔忙于灶台和餐桌之间的这位穆斯林朋友的书画,令我大开眼界。
题为《葛巾玉版》的古典仕女弈棋图,两位仕女目光专注而妩媚有采,另一幅《花好月圆》,仕女配以明月与牡丹,以行楷配书:“云破月窥花如玉,夜深花睡月明中”。诗画一体,竟蕴出一缕“禅”意。
尤为难得的是,他在每幅画上都有题诗。书、诗、画皆佳。《梅雀图》上题诗为“愿偕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一派和谐意境。《竹林夏趣》,三竿劲竹挺拔,题诗为:“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邨茶比酒香”。诗言志,此题款正表达了兆涵淡泊名利,“东篱种菊”之平民胸怀。
(年轻的时光)
兆涵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成绩优异,完全可以留在省城济南工作。可是他却选择了回到故乡,在菏泽文化馆当一名画师,后任馆长。虽居乡野之地,却艺心不辍,国画、油画、连环画,小楷、行楷、行草,皆超凡脱俗,独有风骨。其书画作品,远播美国、加拿大、日本、韩国、新加坡、新西兰、巴基斯坦、台湾等国家和地区。
当我看到他的获少数民族书法奖的四联幅《小楷》时,不由惊为“天书”,他彪彪一躯,用如芭之掌,是如何写出如此排列齐整、严谨又自然舒展的蝇头小楷,把汉字之美展现得如此极致!
我由衷地称赞他的书画,他也说喜欢我的报告文学,甚至能完整地背下某些章节。有一次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李大哥老实巴交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文章,好像不是他写出的。”我读他的诗画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之间根本感觉不到不同民族的习俗差别。每次相聚都如沐春风。
每到菏泽,我一定是到他家吃第一顿饭。他呼朋唤友,聚到深夜。他在朋友面前总是面带微笑,用快乐和幸福感染着朋友,他眼镜后面的目光,每与你相对,传递过来的总是亲切和热情。
交朋友是结缘。菏泽朋友使我遇见了修行千年,得以同枕眠的现在的妻子,她叫刘晓春,是医生世家,淳朴、善良。我们都是再婚,兆涵把他新盖的房子腾出来,布置一新,贴上囍字。然后,亲自带我和刘晓春去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证上需要红底合照,兆涵从箱子里翻出一块大红布,挂在他新屋的外墙上,我和妻子并肩而站,然后他用照相机拍下来,又到照相馆冲洗出来,照片永远地留在了我和妻子的结婚证上。
妻子为我带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年她八岁。一开始她和妈妈应邀去兆涵叔叔家,有些拘泥。兆涵家里有钢琴和电子琴,他弯身对着女儿的小脸问:“你是愿听钢琴还是听电子琴?”女儿说:“听电子琴吧。”
兆涵坐在琴凳上,调了调音色,接着手指像活泼的小鸟,在琴键上灵巧地飞腾起来,小鸟优美的鸣唱,立时填满了整间屋子,飞出门外。那是我最喜欢的台湾爱情歌曲《阿里山的姑娘》。一曲弹奏完,余音绕梁。我感叹兆涵的多才多艺,他长着一双万能的手!
女儿说:“叔叔弹得真好听!”兆涵说:“还想听什么?”女儿说:“世上只有妈妈好!”
兆涵当即用充满爱意、略带忧伤的琴音演绎了母爱的伟大……我的婚姻生活,就在鲁西南一个穆斯林朋友的平房里起步了。
和妻结婚时,也是我的生活发生变革之时。有了菏泽朋友,有了妻和女儿,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后来在省作协任职时,受到军队一家大型企业的邀请,要我帮他们做一些企业文化工作。我济南、深圳两地奔跑,到菏泽的机会少了。一次,到北京出差,巧遇兆涵,我们都欣喜至极。我找了一家雅致的海鲜酒楼,那时候,广东人吃的竹节虾(也叫基围虾),刚传到北方不久,我点了活虾、鱼蟹等,当时菏泽还吃不到这样新鲜的海产品。不想兆涵回到菏泽,多次对朋友说:“李大哥在北京请我吃的海鲜多好吧……”
在他的小屋里,无数次吃过他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我只请他吃了一顿饭,他便如此念念不忘,他是一个只知为朋友付出的人呐!
还有一件事情使我十分感动:七十年代末我婚变后,十几年未再结缘。加之那些年是我的作品高产期,坊间常有某些绯闻。有一次,兆涵在省城工作的一位朋友说我与某女如何如何。兆涵听了,当即反驳:“李大哥是我的好朋友,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我年过古稀,今天的年青人拥有的自由、开放,是他们的青春应该享有的权利和幸福,而我们那一代人经历的青春,为什么那么苦涩?
1997年秋,菏泽朋友打电话到深圳,告知我兆涵经医院检查,可能患有食道癌,他自己尚不知道。我立即赶赴菏泽,见兆涵明显消瘦。但仍然热情接待我。朋友们聚在他身边,说是在商量为兆涵出本画册,让我和毕德利写个小序。我预感到这个画册的含义,便在宾馆里和毕德利共拟了小序:
张兆涵,鄄城人士,秀外慧中,倜傥风流,艺品与人品同高,豪情与诗情共长,琴心棋胆而通百艺,骨傲气爽,立业实先立人。兆涵祖居黄河之滨,幼年家贫却富心智,碱滩为纸写尽磨难,黄河为砚泼墨人生。一九六四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囊无分文,喜中含悲,友人增衫遮窘而入学,少壮砺志发奋而进取。梅花香自苦寒,英雄源于困难,及至学业优胜而返故土,深谙艺术必植根民众,寒来暑往笔耕不辍,献赤子才情以效安泰。纵揽艺廊,兆涵精于国画,油画亦佳,读其书法犹有画境。或书或画,皆融人生体悟,工而不板,草而不浮。师古而不怩于古,创新而不刻求新。中西联璧,自然洒脱,书如其人,画如其人,能进大雅之堂,能入百姓之家。唯真唯美,尤得其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兆涵辞官而专艺,乡里传为美谈。入政为业,不卑不亢,与人为谊,如兄如师。寄情翰墨,对酒放歌,慷慨仗义,坦宕人生。知天命之年得缘印制小小画集,可歌可叹,小文虽拙,挚友不弃,为序为誌,聊表衷情。
这本画册果然成为张兆涵的绝唱。
1998年春节后,我又突然接到菏泽朋友的电话,说张兆涵在济南省立医院确诊为食道癌晚期。他放弃了治疗。
他才五十五岁,作为一个艺术家,正值英年;作为丈夫和父亲,还未尽完责任!
老朋友:李延国老师、毕老师、
菏泽伊协的会长马惠亚、张兆涵
我带上一些费用,赶赴菏泽。在那座熟悉的小屋里,我忍住泪水,拥抱了消瘦、憔悴的穆斯林兄弟。
一个叫“无常”的幽灵,偷走了他的英俊,偷走了他的笑容,偷走了他的健硕,偷走了他的艺术才华。残酷的是,他已经知道了有关他生命的一切以及结局,但他却无能为力。他斜倚在沙发上,不再作画,不再弹琴,只是在等待。
陪伴在他身边的朋友们讲述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难道这个正直、聪慧的朋友,已经神往于另一个世界了么?
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死亡。那是一次最孤独的旅行,因为你没有旅伴,要独自远行,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
所以西方人创造了天堂,东方佛教创造了“极乐世界”和“轮回再生说”,以减少人们离世时的痛苦。可是哲学和宗教,又能减少多少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牵挂?
乔布斯生前曾说过:人们向往天堂,但是人们却不愿意通过死亡的方式进入天堂。
菏泽朋友们陪伴在兆涵的身边,这是一种临终关怀式的陪伴。兆涵无语,显然是沉浸在哲学与宗教的痛苦思考中。
我们上学、工作、生活、创作艺术、计算薪酬、攀比待遇级别,有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愤怒、忧伤、失落、在乎名利、计划未来……似乎生活像铁轨一样长,却忘记了生命最重要的,是关于生死的问题。不论官位高低、财富多少,都不可避免。偏偏我们每天起床后想起的第一件事,都不是这一点!
我猜想,兆涵不惧怕死亡,他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安拉告诫穆斯林兄弟们:“凡有生命之物都要经受死亡。”
我知道,兆涵最痛苦的是他未竟的事业,和这些难舍难分的朋友们!
这次来菏泽,是我和穆斯林兄弟张兆涵的最后一别。中午,我邀朋友们一起,陪同兆涵到街边饭馆聚餐。大家点了兆涵平日愿吃的饭菜,让他坐在主宾席上,朋友们纷纷往他的碗里夹菜。兆涵竟一口未动,最后只喝了一点面汤。
临别,我留下一点钱,让他买些补品,并安慰他说:人的康复能力很强的,要坚信自己会战胜疾病。我显然是在说谎。
临别时,他露出了笑容,但隐藏着忧伤和苦涩。我拥抱着他说:我会再回来看你……
此一别竟成永诀。
我的穆斯林兄弟来自土地,又回归于土地。
他的肉身变成了一座3米高的石碑,矗立在他的故乡——鄄城军屯村西的土地上。那是他熟悉的土地,是生他养他的土地。
朋友们带着隽永的怀念在冰冷的墓碑上留下了关于他短暂一生的铭文。
转眼十六年过去,后来到菏泽,每有朋友聚会,总觉得少了一人,但大家都不愿提起。
我很少梦见故去的人。前年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兆涵兄弟,他一如生前,笑容可掬,他身后是一排排高楼,他非常亲切地问我:“你也来住吧,这里有房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菏泽朋友马惠亚,说了梦境。他急切地问:“你答应了么?”我说:“我当时未回应。”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说:“爱人如爱已,方为真信士。”
其实,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届时真能和兆涵住在一起,也是一件幸事。
(李延国老师和张兆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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